第一卷 惊蛰 第五章 惊蛰·夜雨与黎明 (第2/3页)
的飞蛾。她看着父亲,那张苍老的、疲惫的脸上,有一双依然锐利的眼睛,此刻正看着她,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。
她可以撒谎。说不恨,说兄妹情深,说那些欺凌都是小事,她不放在心上。
但她没有。
“恨过。”她说,声音很轻,但清晰,“他欺负阿娘,欺负妹妹,看不起我们。我恨过他。但现在……”
她顿了顿,看向窗外渐渐泛白的天色,那里有晨光艰难地刺破云层,像一把钝刀子,一点点剖开黑夜的腹腔。
“现在我只觉得累。”她说,这是真话,掏心掏肺的真话,“父亲,我累了。阿娘也累了。我们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,不想争,不想抢,不想每天提心吊胆,怕谁又来找麻烦。这个家,太大了,也太冷了。我们母女四人,只是想找个小角落,暖和和地挤在一起,都不行吗?”
她说得很慢,很轻,没有哭腔,但每个字都像浸透了水,沉甸甸的,砸在地上,能砸出一个坑。
武士彟沉默了。他看着她,看着这个才十二岁、却已显露出惊人早慧和隐忍的女儿,看着她眼底那片荒芜的平静,和那平静之下,深不见底的疲惫。
他忽然想起多年前,杨氏刚嫁进来时,也是这样的眼神。安静,顺从,但深处有什么东西,死了,或者睡着了。那时他以为那是丧夫之痛——杨氏的前夫早逝,她是守寡三年后才嫁给他做续弦的。现在他忽然明白,那不是悲痛,是认命。是对这个世界的、彻底的、无声的放弃。
而现在,这双眼睛,遗传给了他女儿。
“华姑。”他开口,声音干涩,“为父……”
他没说完。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管家在门外禀报:“老爷,大郎醒了。”
武士彟猛地起身,动作太急,带倒了椅子,发出刺耳的声响。他踉跄了一下,扶住书案,然后匆匆往外走,甚至忘了让林晚退下。
林晚站在原地,看着父亲仓皇离去的背影,像看着一座正在崩塌的、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山。她站了很久,直到晨光彻底漫进书房,照亮书案上那本摊开的《荆州风物志略》,照亮那一页关于焰口洞的记载,也照亮旁边一张纸——那是武士彟刚才写的,墨迹未干,字迹潦草,能看出握笔的手在抖。
她走近,低头看去。
那是一份遗嘱的草稿。上面写着,若他身故,家产七成归长子元庆,三成归次子元爽。杨氏和三个女儿,可得城外田庄一处,年收租百石,以作生计。
没有提到肥皂生意。没有提到那些她一点一点攒起来的私房钱。没有提到她们母女这些年的忍气吞声,和差点死在卧虎山的、她的兄长。
只有“田庄一处,年收租百石”。像打发叫花子。
林晚看着那行字,看了很久,然后伸出手,指尖在“百石”两个字上轻轻划过。墨迹未干,沾在她指尖,乌黑的,像凝固的血。
她笑了。很轻的一声笑,在空荡的书房里,像一片羽毛落地,无声无息。
然后她转身,推门,走进晨光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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武元庆的院子里挤满了人。郎中,仆妇,进进出出,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。林晚站在院门外,没进去。她看见刘氏扑在儿子床前,哭得撕心裂肺,发髻散了,衣裳皱了,像个疯婆子。她看见武元爽站在一旁,脸色发白,眼神里有恐惧,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、隐秘的兴奋。
她看见武士彟坐在床边,握着武元庆的手,那手包着厚厚的纱布,还在渗血。武元庆醒了,但神志不清,眼睛半睁着,瞳孔涣散,嘴里喃喃说着胡话:“火……洞里有火……鬼……鬼抓我……”
像个被吓坏的孩子。
林晚看着,心里那片荒芜的平静,忽然裂开一道缝。有什么东西从裂缝里涌出来,滚烫的,尖锐的,像岩浆,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。
她转身离开,脚步很快,几乎是小跑。跑过回廊,跑过庭院,跑进自己那个小小的、偏僻的院子,关上门,背靠着门板,大口喘气。
眼前还是武元庆那双涣散的眼睛,还是刘氏崩溃的哭喊,还是武士彟那苍老的、疲惫的背影。这些画面在她脑子里旋转,碰撞,最后定格在书案上那张遗嘱,和“百石”那两个乌黑的字。
“百石。”她低声重复,然后笑出声,笑声越来越大,越来越尖,最后变成哽咽,变成压抑的、野兽般的呜咽。
她滑坐在地上,抱住膝盖,把脸埋进去。肩膀剧烈地颤抖,但没发出声音,只是无声地、剧烈地抽泣,像一尾被扔上岸的鱼,拼命张嘴,却吸不进一口空气。
不知过了多久,哭声停了。她抬起头,脸上没有泪痕——眼泪早在刚才奔跑时就被风吹干了。只有眼睛通红,像熬了三天三夜。
她站起身,走到妆台前,看向铜镜。镜中的女孩眼睛红肿,脸色苍白,但眼神很静,静得像暴风雨过后,被洗劫一空的荒原。
她拿起梳子,开始梳头。一下,一下,把刚才奔跑时散乱的头发重新梳顺,绾成髻,插上那支木簪。然后她打水,洗脸,冰冷的水拍在脸上,刺激得皮肤发痛,但也让神志彻底清醒。
她看着镜中的自己,一字一句,轻声说:
“林晚,你看见了吗?眼泪没有用,哭没有用,示弱没有用。在这个世界,女人想要活下去,想要活得好,只能靠自己。靠自己的脑子,靠自己的手,靠那些别人看不上的、觉得‘无用’的知识和记忆。”
“你要记住今天。记住那张遗嘱,记住‘百石’两个字。记住父亲离开书房时仓皇的背影,记住武元庆涣散的眼睛,记住刘氏崩溃的哭喊。”
“这些都会变成你的骨头,你的血肉,你的铠甲。让你柔软的地方更柔软,坚硬的地方更坚硬。”
她说完,对着镜子,慢慢扯出一个微笑。那笑容很浅,很淡,但眼睛里有什么东西,死了,又有新的东西,长出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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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后,李三娘来了。
她是偷偷来的,没走正门,让丫鬟买通了后门的婆子,溜进来的。见到林晚,她一把抓住她的手,眼睛红红的,声音带着哭腔:
“华姑,你没事吧?我听说你兄长出事了,你……”
“我没事。”林晚打断她,反握住她的手,感觉到那手在微微颤抖,“你怎么来了?让你家人知道,该说你了。”
“我不管。”李三娘摇头,眼泪掉下来,“我怕你害怕,怕你一个人躲着哭。我娘说,出了这种事,家里肯定乱,你和你阿娘肯定难过。让我来看看你,陪你说说话。”
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,塞给林晚。里面是几块新做的点心,还温热着,散发着蜂蜜和芝麻的甜香。
“我早上做的,你吃点甜的,心里就不苦了。”
林晚看着那些点心,又看着李三娘红肿的眼睛,和眼里毫不作伪的担忧。那股被她强行压下去的酸涩,又涌了上来,堵在喉咙,让她说不出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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