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昙花侠记》 (第3/3页)
情》。”
他忽然读懂那阕词。
“古槐黄绿”——她回故园等他;“妙手作新”——苦织血昙罗;“高壁孤骞怎攀蹑”——他身居官位,她自觉卑微难近;“秋水春风化泪”——十五年泪尽;“欲忘却、冷侵冰骨。偏难放、钳舌悲吞,朝暮薄寒窟”——想忘而不能,多少委屈只能吞下。
“翠靨。万里絶。咫尺各阔遥,莲池枯叶”——近在咫尺却如隔天涯;“缠千百结。银萼寡言密繁接”——心事如银线般缠绕;“梦破携游遨步,惊窘醒、独亭危阙”——梦中同游故园,惊醒独对危亭;“暗期合、虚待久,奉还碧血”——长久暗中期盼,最终以血还情。
她将十五年思念、冤情、警示,都织入这匹罗、写入这阕词。三夜“寄”红情,是寄情,也是寄“罗”——她要他查出真相。
四更鼓响。沈寒山怀抱铁匣,在荒园中坐到天明。晨光微露时,他走到那株老槐下。儿时,他在这里第一次见到阿昙;离别前最后一夜,他俩曾在此埋下“时光囊”——一个装着小玩意的瓦罐。
他刨开树根旁泥土,瓦罐仍在。打开,里面除了儿时杂物,多了个油纸包。展开,是一叠当票与信函。
当票是这些年间阿昙典当首饰的记录,最早一张是永昌元年,当掉一根银簪,旁注“凑往苏州盘缠”。最后一张是三个月前,当掉一对翡翠耳坠,注“购荧光髓粉”。
信函则是徐显心腹与织造司太监的密信抄本,详述如何以“血昙罗”陷害沈寒山——先在库中造异象,再遗下词笺引他追查,最后“揭发”沈寒山与罪婢顾昙私通,借贡品案为父翻案,图谋不轨。信末写:“待顾昙交货,即除之,尸怀沈家玉佩,沉于秦淮河。”
阿昙抄下这些,是冒死取证。
纸页最后,是她的一行字:“寒山哥哥,若你见此,我已不在。莫悲伤,莫硬撼。徐显势大,需伺机而动。珍重自身,便是替我活着。”
沈寒山泪如雨下。十五年来,他以为自己是孤身奋战,却不知有人一直在暗处,为他织一匹直达天听的罗,为他搜集仇人的罪证,最后为他赴死。
永昌三年腊月,魏国公徐显寿宴。席间,圣上特赐御酒一坛,徐显欣然饮尽。三日后,七窍流血暴毙。太医验为“醉仙桃”之毒,此毒罕见,唯瓦剌王室秘藏。锦衣卫彻查,在徐显书房暗格搜出与瓦剌往来密信,证实其通敌卖国多年。圣上震怒,抄没徐府,牵连者众。
一个月后,沈寒山上书为父讼冤。有徐显通敌铁证在前,沈家旧案重审,终得昭雪。沈寒山官复原姓,擢升三级。
结案那日,沈寒山请辞官位。上司问其故,他道:“臣寻觅一物十五年,今方知所在,余生当往寻之。”
是夜,沈寒山重回沈府废园。竹棚内,他燃起灯,坐在阿昙的织机前。机上那半匹血昙罗,银线幽光。他学着她的步骤,理纱、穿综、投梭。动作生涩,却极专注。
织到天将明时,最后一缕银线用尽。他取出一柄小刀,在腕上一划,血珠滴入旁边小碗。以笔蘸血,在罗面未完的昙花上,细细勾勒最后几瓣。
晨光初透时,那朵昙花在曦光中泛起淡淡朱色,转瞬即逝。正如她的一生。
他取下这匹血昙罗,与她留下的那方旧帕,一起放入怀中。随后一把火烧了竹棚。火光中,他转身离开,再不回头。
永昌四年春,有人称在苏州虎丘见过沈寒山。他布衣芒鞋,在山脚下开了间小小织坊,专教贫家女子织绣。坊中所织多是昙花纹样,惟独不织红色。
又过数年,倭寇犯苏州,劫掠乡里。一夜,寇首在营帐中被割喉,尸旁留一匹月白罗缎,上绣血昙花,旁有八字:“奉还碧血,以祭故人。”
自此,苏杭一带流传“昙花侠”之说,专杀贪官恶霸。每杀一人,必留一匹血昙罗。
而沈寒山的织坊,在那夜之后,人去楼空。坊中织机犹在,机上绷着一匹未完成的昙花罗,银线绣就的“卍”字连绵如星河。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罗上,泛起一层似有若无的霞色,恍若当年,那个少年从槐树上扔下药膏时,少女仰脸一笑,眸中映着的那抹天光。
昙花一瞬,血色千年。有些情意,在岁月里沉潜、发酵,终化作一匹罗,一阕词,一场沉默的、盛大的归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