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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碧血昙》

    《碧血昙》 (第3/3页)

否真实存在?莲池别苑的发现,是巧合,还是有人引导?

    他回想起在荒园的一切:银簪藏于槐树,翡翠嵌在墙中,木匣刻字,玉佩在石函——这一切都太“恰好”,像是有人事先布置好的舞台,只等他这主角登场。

    可胡九图什么?若为财,那罐明珠价值连城,胡九却分文不取,只要合葬。若不为财,这大费周章,所谋必大。

    陆文渊坐立不安,直到三更。他吹灭灯火,和衣躺在榻上,假寐。四更时分,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,有人撬开门闩,闪身入内。陆文渊屏息不动,眯眼看去,借着窗外微光,见一黑衣人影,身形佝偻,正是胡九。

    胡九径直走向柜台,熟门熟路地摸到暗格,取出陶罐,打开检视明珠。然后又摸向陆文渊枕边,取走那卷《夜谭》与玉佩绢帛。他低低一笑,声音年轻许多,全无老态:“蠢材,还真信了这痴男怨女的故事。”

    陆文渊猛然坐起,点亮油灯:“胡老先生,深夜造访,有何指教?”

    胡九一惊,旋即镇定,扯下脸上人皮面具,露出一张三十来岁的脸,眉眼精明:“陆掌柜好警觉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是胡九。你是谁?”

    “胡九是我祖父,三年前已过世。”男子坦然坐下,“我叫胡继,胡家第四代。陆掌柜猜得不错,这一切都是个局。但沈青棠与苏婉卿的故事,却是真的。”

    “哦?”

    “百年前,沈青棠确因宁王案出逃,苏婉卿也确实写下《红情夜谭》,藏珠槐下。但《夜谭》真本,早已在战乱中焚毁。我祖父凭记忆,重写了一卷,并伪造了玉佩、银簪等物,设下这个局,只为找出那罐明珠。”

    “为何选我?”

    “因为你是沈家后人。”胡继直视陆文渊,“你本名沈文渊,祖父沈墨,是沈青棠的侄孙。沈家败落后,你流落金陵,化姓为陆,开这古玩铺。我说得可对?”

    陆文渊脸色煞白。

    “我祖父与令祖父是故交,曾听他说起沈家旧事,知道《红情夜谭》的线索。祖父临终前,嘱我务必找到沈家后人,合作取宝,平分明珠。我寻你三年,才设下此局试探。若你能解开谜题,便是真才实学,有资格得此宝藏。”

    陆文渊冷笑:“既为合作,何不直言,要如此大费周章?”

    “因为还需验证一事,”胡继缓缓道,“令祖父曾言,沈家有一祖训:‘明珠现世,需以碧血祭之。’我原不懂何意,直到解开‘奉还碧血’之谜——那不是要人命,而是要以沈家后人之血,滴于玉佩之上,方能打开木匣,得到真正的秘密。”

    “木匣中不是空无一物?”

    “你打开过?”

    陆文渊不答。那木匣他试过多种方法,都未能开启。

    胡继取出木匣,又拿出那对合一的双佩:“现在,可以试试了。”

    他将合一的玉佩置于匣上莲心凹槽,严丝合缝。然后看向陆文渊:“需你一滴血,滴在玉佩断裂处。”

    陆文渊犹豫片刻,刺破手指,血珠滴落。血渗入玉佩断痕,竟发出微光。木匣“咔”一声轻响,匣盖弹开。

    匣中并无珠宝,只有一封泛黄的信,和一枚青铜钥匙。信是沈青棠笔迹:

    “婉卿卿卿:见字时,我已赴黄泉。宁王事败,吾罪当诛,不忍累卿,故作绝情。卿藏明珠,我已知之,然不敢取,恐污卿清誉。今留此钥,可开城南永济钱庄地库甲字三号柜。内有我毕生积蓄,与卿之明珠,凑足万两,可赎卿身。若卿已不在,后世人得之,望以之济贫行善,则我二人之孽债,或可稍赎。青棠绝笔。”

    陆文渊与胡继对视,俱是震撼。原来沈青棠早知道明珠所在,但他宁可赴死,也不愿用这钱,怕玷污婉卿名声。他留下自己的积蓄,与明珠合在一处,希望后人用这钱为婉卿赎身,或行善积德。

    “永济钱庄,百年前就毁于大火了。”胡继喃喃。

    “地库或许还在。”陆文渊收起钥匙与信,“明日去寻。”

    七、尘埃落定

    翌日,二人按图索骥,找到永济钱庄旧址,如今已是一片菜园。问及地库,附近老人说,当年大火后,地库被封填,上面建了民居。他们找到那户人家,许以重金,在灶台下挖掘,果然发现锈蚀的铁门。用钥匙打开,地库中竟完好保存着数十口木箱,打开一看,满箱白银,账册记载,折合现银约八千两,加上明珠,确逾万两。

    陆文渊与胡继将财宝取出,按沈青棠遗愿,捐建义学、施粥铺、育婴堂。剩下部分,二人平分。

    分道扬镳前夜,胡继问:“陆掌柜今后有何打算?”

    陆文渊望着窗外明月:“续完《红情夜谭》,了却百年遗憾。”

    “你信那故事?”

    “我信,”陆文渊轻声道,“因为那阕《暗香》,字字是血。纵使书是伪作,情却是真。”

    胡继沉默良久,从怀中取出一物,正是那对合一的双佩:“这个,留给你吧。沈家的东西,该归沈家。”

    陆文渊接过玉佩,触手温润。他忽然道:“胡继,你是否也是局中人?”

    胡继一怔,笑了:“何出此言?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的太多了。胡九若真是你祖父,他一个书童后人,如何能伪造出如此精妙的《夜谭》,设下这环环相扣的局?除非,你才是真正的设局人。你的目的,不只是明珠。”

    胡继的笑容渐渐收敛。许久,他叹了口气:“陆文渊,你太聪明。不错,我不是胡九的孙子。我姓朱,名继,是宁王朱宸濠的七世孙。”

    陆文渊愕然。

    “宁王兵败后,后人隐姓埋名。先祖留下遗训,要子孙寻回当年资助宁王起义的宝藏——那批南洋明珠。但百年过去,线索全无。直到我找到胡九,他手中确有半卷残本《夜谭》,但无法破解。我遂伪造全书,设局引你入瓮,因为只有沈家后人,才能解开‘碧血’之谜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,沈青棠当年,真的资助了宁王?”

    “是。那批明珠,本是沈家海外贸易所得,沈青棠暗中捐给宁王作军资。但事败后,他藏起明珠,以保沈家。苏婉卿不知内情,以为是为她赎身所积。沈青棠将错就错,把秘密带入坟墓。”朱继苦笑,“我本打算取回明珠,重振家业。但看到沈青棠那封信,我改变了主意。他为情舍生,为义守密,我若取走这批不义之财,愧对先祖。”

    “你打算如何?”

    “我会离开金陵,永不回来。这些钱财,你妥善用之。”朱继起身,深深一揖,“陆兄,保重。”

    他推门而出,消失在夜色中。

    八、尾声

    三个月后,金陵城新开了一家“昙花书局”,掌柜陆文渊,刊印了一本新书《红情夜谭全本》,补完了沈青棠与苏婉卿的故事结局:沈青棠并未逃走,而是向官府自首,顶下所有罪名,被斩于市。苏婉卿闻讯,当夜悬梁自尽,衣袋中藏着那半块玉佩。临终前,她留下那阕《暗香》,最后一句“奉还碧血”,是她为自己准备的白绫——三尺白绫,如碧血归还。

    书局后院,陆文渊种了一株昙花。夏夜花开时,他焚香抚琴,琴声呜咽。昙花一现,刹那芳华,如那段错过百年的爱情。

    有时他会取出那双佩,在灯下凝视。玉佩温润,仿佛还带着两个人的体温。他将玉佩供奉在佛前,愿他们来世,不再错过。

    而那罐明珠,大半已化作义学书声、粥棚炊烟、婴孩啼笑。陆文渊留了十颗,一颗埋于莲池别苑槐树下,一颗随《夜谭》全本焚于婉卿疑似葬处,其余八颗,镶成一串项链,悬于昙花枝头,月明之夜,莹莹有光,如情人泪眼。

    从此,金陵城中多了一则传说:每逢月圆,莲池别苑有琴声隐隐,如泣如诉。有胆大者夜探,见荒亭中坐一青衣男子,对月抚琴,身旁昙花盛放,花间明珠璀璨。人近则影消,唯余花香。

    而那卷《红情夜谭》,在文人墨客间传抄,开篇那阕《暗香》,被谱成曲,歌楼酒肆,时有歌女低唱:

    “昙花瞬忽。古槐黄绿,惜今望悬月……梦破携游遨步,惊窘醒、独亭危阙。暗期合、虚待久,奉还碧血。”

    歌声凄婉,闻者落泪。却无人知,这百转千回的故事背后,是另一个百转千回的局。而布局者与入局者,最终都在情与义之间,做出了自己的选择。

    情之一字,自古难全。但纵使昙花一现,也曾在某个深夜,为懂她的人,绽放过全部芳华。

    这就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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