字:
关灯 护眼
沧桑文学 > 孔然短故事小说集 > 《众生》

《众生》

    《众生》 (第3/3页)

我遍历红尘,终在佛前得安宁。今日至此,非为寻仇,亦非报恩,只是来了却一段因果。”

    老翁凝视铜锁,忽然大笑,笑声苍凉如夜枭:“好一个‘众生皆苦,众生皆渡’!她到死都在点化我...可她又怎知,我这一生,渡不了众生,也渡不了自己!”

    “施主已渡了。”叶沅轻声道,“娘亲不知,当年你暗中护我们三月,所杀追兵中,有一人正欲往京师报信,若那信送出,忠良之后将再遭清洗。你无意中救下的,不止我们母女,还有无数暗中图谋翻案的义士。四年前,当年的冤案已昭雪,母亲名讳重入宗祠。这,算不算渡了众生?”

    老翁愕然,良久,泪如雨下。

    五十年来,他第一次哭出声音。那些被他杀死的人,那些溅在他手上的血,那以为错付的三个月,那荒废的半生...忽然都有了不同的重量。

    “这锁,”他颤声问,“真是她常年佩戴的?”

    “是。娘亲临终嘱我:‘告诉他,锁是当年我给他半块饼时,从他颈间扯下的。他大概忘了,他本姓叶,是我叶家旁支表亲,乱中失散。那铜锁,是叶家子弟的信物。’”

    轰然一声,老翁如遭重击,无数碎片骤然拼合:为何当年少女会冒险救他,为何她眼中总有熟稔神色,为何她说“我记得那孩子耳后有朱砂痣”...

    原来不是慈悲,是血缘。

    原来不是情愫,是亲缘。

    原来他半生的痴妄,不过是一场巨大的误会。他以为她是照进黑暗的光,却不知那光本就来自同一盏灯。

    “她为何...不早说?”

    “娘亲说:‘若知是亲,他便不会动情;若不动情,他那夜不会舍命相护。情虽误人,有时也能救人。’”

    老翁怔怔地,忽然一切执念烟消云散。他苦苦等待的“全世界”,原是他本就拥有的“一部分”。众生茫茫,他与她,本就是众生海中两粒相认的沙。

    “多谢...师父点化。”他深深一揖,“老朽今日,方得解脱。”

    叶沅还礼,起身告辞。行至门边,忽听老翁问:“师父方才说,令堂圆寂三年。那她...可曾提起,对我的称呼?”

    叶沅驻足,月光洒在她光洁的头顶,宛如慈悲。

    “娘亲一直唤你‘阿叶’。”她柔声道,“她说,那是你本名,叶惊澜。”

    柴扉轻掩,脚步声渐远。老翁——叶惊澜独坐室中,摩挲着两枚铜锁,忽然低低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阿叶...”他喃喃,“原来我有名字。”

    拂晓时分,山中樵夫见茅舍炊烟袅袅,推门探望,只见室内空无一人,唯墙上长剑已然不见,桌上两枚铜锁并排放置,锁下压着一纸短笺:

    “叶惊澜已死。一点红已死。从今往后,我是众生。”

    字迹苍劲,如剑如禅。

    三年后,沿海传来轶闻,有独臂老僧渡海东去,于扶桑某寺挂单,终日扫塔拭碑,不语不嗔。有人见他在一枚无名碑前静坐,碑上无字,只刻一道剑痕,一点残红。

    又三年,倭寇犯境,有游方僧持棍独守海防残垒,毙敌数十,身中二十六创而不倒,直至援军至。问其名号,不答,唯见左耳后一点朱砂,艳如夕照。

    是夜,僧坐化礁石上,面朝大海,掌中握一枚铜锁,锁身斑驳,似被摩挲过千万遍。

    渔人收其遗骨,欲寻锁上姓氏,却见锁两面各刻一字,合为“众生”。

    海涛声声,如叹如诵。

    原来对这世界而言,每个人都是一粒尘埃;可对某个刹那、某道目光、某颗心而言,一粒尘埃,便是整个世界。

    而当你看见众生,众生便成了你。

    当你成为众生,你便成了全世界。
『加入书签,方便阅读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