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血牌悬疑录》 (第3/3页)
皮革处理、某种染料或宫闱愚蠢的秘药有关)形成并渗入木材。东方人似乎对‘血’有着迷信般的执着,那位士兵和他的买家恐怕要失望了。真正的血迹,在数百年后,绝不可能保持如此均匀鲜艳的颜色,并呈现这样的化学反应。这不过是一次有趣的化学把戏,或是无知的产物……”
字迹在周秉渊眼前模糊、晃动。稀硫酸与硫氰化钾……那是检测三价铁离子的特征反应!铁盐与植物单宁……络合物……
他踉跄冲回单位,不顾一切地申请,重新打开那只密封匣。手续特批,在数人见证下,木牌再次暴露在空气中。他取了自己当年保留的、绝无可能污染的最初那点“血痕”样品,以最严谨的科学程序,重复了笔记中提到的,以及更精密的现代检测。
结果冰冷而确凿:主要显色成分,是三价铁离子与植物单宁类物质的稳定络合物。人类血液残留的标记物含量,低到近乎背景噪音,完全不足以形成肉眼可见的、如此均匀的“血沁”。那几点“组织碎屑”,经更先进的DNA技术分析,确定为多种环境微生物与古代常见胶黏剂的混合物,与人体组织无关。至于木牌背面的“镇怨牌”刻文,经显微分析与木纹比对,其刻痕与木质老化程度,与正面的“百树红霞”四字存在显著差异,显然是后期(很可能是康熙或乾隆时期)刻上去的,刀法、力度、工具痕迹皆不同,所用填充掩盖物,亦属清代常见材质。**
没有大规模的血祭,没有剥皮实草的人体组织浸渗,没有以血肉魂魄“敕造”的法器。所谓的“血沁”,极有可能,只是明代宫廷中某种现已失传的、用铁盐与植物染料(或许来自“红霞”榆叶或其他原料)混合制成的特殊涂层或浸染工艺,用于某种特定场合(也许与嘉靖帝痴迷的道教仪轨或宫室厌胜有关),年深日久,深深沁入木质,并在特定环境下微量析出。而清人发现此牌,因其颜色与出处,附会了前明血腥宫变的传说,甚至可能为了某种政治目的(渲染前明暴虐,或掩盖他们在处理前明宫室时的其他行为),刻意伪造了背后的“镇怨牌”铭文,将其塑造成一个血腥、诡异、可供利用的“前朝秽物”象征。
数百年的恐怖想象,几代人的战战兢兢,无数隐秘的记载与附会,周秉渊和他的前辈们基于有限知识和史料所构建的那套逻辑严密的、令人毛骨悚然的“真相”,在科学的、无可辩驳的检测数据面前,轰然倒塌,碎成一地荒谬。
修复室里,死一般沉默。当年参与此事的几位老者,包括魏老,都已故去。如今在场的,是周秉渊和他的后辈。众人望着那静静躺在工作台上的乌木牌,“百树红霞”四字依旧,暗红颜色依旧。只是,那红色不再象征着无尽的血腥与怨毒,它只是一场化学的偶然,一个历史的误会,一层被刻意利用的、厚重的时间包浆。
没有泣血的冤魂,没有需要镇压的怨灵。只有一块被特殊工艺处理过的明代木牌,因为颜色,因为出处,因为后世层累的想象与有意无意的构造,承载了数百年过于沉重的、本不属于它的恐怖叙事。
周秉渊缓缓跪倒在地,不是因为敬畏或恐惧,而是一种极度的虚脱与荒谬感攫住了他。他想起魏老当年那句“怨气恨意,入了木”,想起自己无数个日夜面对它时的惊悸,想起小组众人得知“真相”时的沉重与抉择,想起那些被永久封存的档案,想起自己背负多年的、关于极端暴行之物的秘密与心理重压……
原来,没有剥皮实草,没有血肉入木,没有咒诅法器。只是一块上了特殊“红漆”的牌子。
“哈……哈哈……”他喉头滚动,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呜咽,最终化为难以抑制的悲怆。为那被想象出的十六个“罪婢”,为那段被强加的极致残酷,也为这数百年间,所有被这个虚幻的“血腥符号”所震慑、所误导、所折磨的心灵,包括他自己。
其他在场者,亦先后颓然跪倒,或掩面,或垂首,修复室里,一片死寂的悲凉。他们不是被历史的残酷吓倒,而是被历史的玩笑,开得心神俱丧。
木牌依旧沉默。它身上的暗红,是嘉靖朝某个工匠或许无意间调配出的颜色,是铁与单宁的相遇,是时光赋予的沉着。它见证了西苑榆叶绿了又红,红了几百年,却与血肉无关。那“百树红霞”,或许真的只是嘉靖帝某一日,抬头看见殿外榆林,在夕照或春日新叶时的即兴题咏,被制成了殿额或铭牌。仅此而已。
所有的诡谲,所有的森然,所有的夜半惊悸,都源于后世看它的眼睛,和那些层层叠叠、欲说还休的笔墨。
周秉渊最终亲手重新包裹了木牌。这一次,动作轻了许多。封入密封匣前,他最后看了一眼。“百树红霞”——这四字依然有力,那红色依然沉黯。但在他眼中,已然不同。
它只是一件文物,一件工艺特殊、来历曲折、被历史误解已久的明代木牌。它的价值,在于其本身,在于其工艺,在于其作为历史误会载体的罕见样本。至于那些鬼气森森的故事,就让它随风散了吧。
密封匣再次关闭。这一次,或许真的尘埃落定。
只是,在很多年后,周秉渊退休的那个下午,阳光很好。他坐在摇椅里,恍惚间,又看到了那抹暗红。他想,即使科学证明了“血”非人血,“怨”系虚构,但那一刻,在光绪二十六年尘埃飞扬的破殿梁间,发现它的太监脸上的惊惶,是真的;数百年来,因它而生的那些恐惧、想象、附会,乃至由此折射出的,人对深宫黑暗、对帝王无情、对未知事物的天然畏怖,也是真的。
木牌无声,历史喑哑。真相比传说更简单,却往往,更让人怅然若失。
百树红霞,只是夕阳,或者新叶的颜色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