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霞非花》 (第3/3页)
向地上那揭示一切的金匾拍下,将这耻辱的证物,连同这该死的府邸,一同化为齑粉!
掌风及匾前三寸,却骤然僵住。
毁了它,又如何?
证明是假的?可什么又是真的?
冲出城去?天下之大,何处不是戏台?或许从他“诞生”于此阵的那一刻,他的魂魄,他的因果,早已与这座城,与这“百树红霞”,死死捆绑。离了此城,他是即刻魂飞魄散,还是变成游荡世间的怪物?
他缓缓收掌,蜷缩起手指,指甲深深掐入掌心,刻出血痕,却浑然不觉疼痛。原来痛到极致,是麻木,是空,是比那百树红霞梦境更深的虚无。
黑暗中,他缓缓抬头,赤红的眸子,望向正堂之外,无边夜幕。那盲女,此刻是否仍蜷在枯树下?这满城“死寂”,是真正的空无,还是那“演戏的鬼”,正躲在每一个角落,每一片阴影里,静静看着他们唯一的“主角”,在得知真相后,这场最后的、撕心裂肺的独幕戏?
他忽然想起血书最后那未曾深思的意味——“演了那么久,你也该……有点倦了吧?”
倦?
百年大梦,一朝惊醒,惊觉身是戏中人,台下山河皆布景。岂止是倦。
是彻骨的寒,与……滔天的怒!
沈断山眼底血色翻涌,那空洞的麻木渐渐被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取代。他慢慢站直身体,骨骼发出一连串细密的爆响。周身鼓荡的暴烈真气,将地上尘土卷起,形成一个缓慢旋转的漩涡。
他低头,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面目可憎的金匾,与背面那密密麻麻、囚禁了他百年魂灵的符咒。然后,抬脚,踏了上去。
“咔嚓。”
精心涂刷的黑釉,历经百年的木质,在他脚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。紧接着,是第二脚,第三脚……他不疾不徐,一步一步,将那金匾,连同其上记载的“真相”,一点点碾成碎片,踏入尘埃。
碎屑纷飞,在窗外漏进的稀薄天光里,泛着最后一点残金。
做完这一切,沈断山脸上已无表情。他转身,不再看那堆碎屑一眼,大步走出死寂的正堂。
天色将明未明,是最沉郁的铅灰色。他径直走向西市,走向那株半枯的槐树。
树下空空如也。
那盲女,已不知所踪。唯有她曾蜷坐的地方,泥土微湿,留下一个浅浅的印痕。旁边,似乎有极淡的、用树枝划过的痕迹,凌乱模糊,难以辨认。
沈断山蹲下身,手指拂过那片湿土,冰冷。他凝目细看那划痕,依稀是几个断续的字:
“戏……未……终……”
后面似乎还有,却被匆匆抹去。
沈断山的手指,停在最后一个勉强可辨的笔画上。冰冷的土腥气钻入鼻腔,混着昨夜未曾散尽的、极淡的血锈味。
戏未终。
是啊,祭品尚未献上,阵法尚未圆满,这场精心编排了百年的大戏,怎会因一枚棋子的“知晓”,就戛然而止?
他缓缓站起,望向这座他亲手屠尽、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而诡异的空城。薄雾渐起,在断壁残垣间流淌,像是无数透明的魂灵在游荡。远处,城主府的方向,那株三百年的老槐,巨大的树冠在晨雾中只余一片朦胧的、深沉的暗影。
百树红霞。
那梦中的景象,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。铁黑的枝干,诡异流转、搏动如活物的红霞……那或许,并非全然是梦。那是阵法本相的投射?是“瓜熟蒂落”前的征兆?还是这座城市,这个囚笼,对他这个“主魂”最后的召唤?
他该做什么?毁掉这城?可若城即是阵,阵即是缚,毁城是否等于自毁?找出布阵之人?百年光阴,布局者恐怕早已化作枯骨,或者,根本就是某种非人的存在,隐匿在更深的幕后。逃?又能逃往何处?他的生辰八字、魂印皆在此符之中,天涯海角,怕也难逃牵引。
或许,唯一的路……
沈断山嘴角,慢慢扯出一个极其冰冷的、近乎扭曲的弧度。
是“演”下去。
既然戏未终,他便仍是这戏台上的“主角”。只是如今,台下看客,或许要换一换了。
他转身,不再寻找那消失的盲女,也不再看那株枯槐。一步步,踏着渐渐被天光照亮的、满是瓦砾与血污的长街,向城主府走去。
步履沉稳,却每一步,都踏碎一片迷惘。
他知道,从此刻起,每一息呼吸,每一次心跳,都需计算。这座城,每一块砖石,每一缕风,都可能藏着阵法的眼睛。那“百树红霞”的梦境,或许还会再来。下一次,他要“看”得更清楚些。
回到高阁净室,窗外的老槐依旧沉默。沈断山盘膝坐下,闭目,却不是调息,而是将心神沉入最深处,细细回溯百年记忆的每一处细节,每一次转折,寻找那些可能被忽略的、不合常理的“戏文”痕迹。同时,灵觉如最纤细的蛛网,缓缓铺开,感知着这座城每一丝最细微的元气流动,寻找那“阵法”的脉络与核心。
他是祭品,是棋子。
但执棋的手,既能布下这百年迷局,他这枚染血最重、煞气最浓的棋子,在洞悉棋局一角之后,为何不能……反咬那执棋之手?
晨光终于刺破云层,一缕苍白的天光,落在他的脸上,半边明,半边暗,如同他此刻的境地,与深不见底的心渊。
窗外,老槐的叶子,在晨风中,轻轻响动,恍若低语。
沈断山眼帘低垂,掩去眸底所有翻涌的杀机与冰寒的决意。
戏,既然还要演。
那便看最后,是谁……血溅这台,魂散这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