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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桂堂鲸浪记》

    《桂堂鲸浪记》 (第3/3页)

出血丝:“果然……果然无人记得。但那又如何?我买回那些东西时,本就不是为了让人记得。我只是觉得,它们该留在这里,留在生它们的土地上。”

    他靠在枕上,望着帐顶,眼神空茫而平静:“石头……你带走吧。不,是请你,带它走。带回百年后,带它去看看,那片土地后来的模样。告诉它……我不后悔。”

    最后一句话,轻如叹息。荣庆的手松开了,眼睛缓缓闭上,唇角却有一丝笑意。

    贾芸生坐在床边,许久未动。烛泪堆成小山,天将破晓时,他忽然想起什么,从荣庆枕下拿出手机。长按电源键,屏幕竟亮了——电量还剩3%。没有信号,但相册还能打开。他颤抖着点开,最新一张照片,是2023年桂堂宴饮那晚,黄世襄举杯时拍的,照片一角,窗外的荒塘在夜色中如一块墨玉。

    就在此时,手机电量告罄,屏幕暗下。但最后一瞬,他仿佛看见,照片里的荒塘,泛起了一层微光。

    三日后,荣庆出殡。简单,冷清,只有几个远亲和老仆。贾芸生以“知交”身份送葬。坟在西山,碑上只刻“富察荣庆之墓”,无谥无号。

    葬礼结束,贾芸生回到桂堂。院子已被债主查封,仆役散尽,只剩个看门老仆。老人递给他一个布包:“这是爷病中嘱咐交给您的。”

    布包里是那块iPhone,还有一封信。信很短:

    “芸生兄:见信时,我应已归尘土。石在哈克特处,三日后从天津上船。你若欲归,可往寻之。然我私心盼你留此,代我看看这世道将来模样。荣庆绝笔。”

    贾芸生将信看了三遍,收起,问老仆:“荒塘在哪儿?”

    老仆引他至后院。塘水依旧,落叶浮沉。贾芸生站在塘边,从怀中取出手机——昨日他试了所有法子,都无法开机,它已是一块精致的“砖”。他抚过光亮的屏幕,想起荣庆的话。

    石头不愿送他回去。因为他的“使命”还未完成。

    他忽然懂了。他来到这个时代,不是为了改变石头的命运,而是为了见证一个人的命运,并给予他最后的、也是唯一的“认可”。荣庆一生所求,不过一句“你不是愚夫,你只是生错了时代”。而这句话,只有来自百年后的贾芸生说出,才有分量。

    可他自己呢?他想起2023年的自己,坐拥财富地位,却空虚焦虑,拼命证明自己。他和荣庆,何其相似。他们都被“认可”的执念囚禁,一个囚在晚清的偏见里,一个囚在21世纪的物欲中。

    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。贾芸生一惊,低头看去,黑屏上竟浮现一行莹莹小字,似玉似石的光泽:

    “汝可归矣。”

    四字浮现三秒,随即隐去。紧接着,屏幕深处亮起一点光,那光迅速扩大,化作漩涡。荒塘的水面无风起浪,浓雾从塘底升腾,包裹了贾芸生。他最后看见的,是手机屏幕里映出的自己的脸,眼角有泪,嘴角却在上扬。

    “芸生!贾芸生!”

    有人在拍他的脸。贾芸生睁开眼,看见黄世襄和鲁直焦急的脸。他躺在桂堂水轩的地板上,窗外天色微明,宴席未散,那盘“长鲸吞白练”还冒着热气。

    “你突然晕倒,吓死我们了!”黄世襄扶他坐起,“怎么样?哪里不舒服?”

    贾芸生茫然四顾。还是那个桂堂,还是2023年。他低头看手,手机好端端在兜里,掏出来,电量78%,信号满格。没有布包,没有信,没有晚清的落叶与尘埃。

    是梦?可为何如此真实?荣庆眼中的泪,掌心的温度,夜雾的潮湿……

    鲁直倒了杯热茶递来:“你刚才一直在说梦话,什么‘石头’‘荣庆’‘带我走’……”

    贾芸生接过茶,手在抖。他猛地起身,冲向荒塘。黄、鲁二人忙跟上。

    塘边寂静,水面上漂着几片枯叶,与梦中一般无二。但水下没有光,没有奇石,只有一潭深绿色的、望不见底的死水。

    “你到底怎么了?”黄世襄问。

    贾芸生不答,他沿着塘边慢慢走,走到一处杂草丛生的地方,蹲下身,拨开杂草。一块残碑露出来,字迹被苔藓覆盖大半。他用手擦拭,苔藓下露出四个字:

    “愚夫藏璋”。

    不是“愚夫藏璋处”,是“愚夫藏璋”。一字之差。

    鲁直也蹲下来,仔细看碑:“这碑有些年头了,但‘璋’字是后刻的,你看,刀法与前三个字不同。”

    贾芸生抚过那个“璋”字。忽然,他指尖触到碑侧一道浅浅的刻痕。他扒开更多苔藓,看清了,那是一个小小的、粗糙的图案:一块石头,石头上方有个箭头,指向天空。

    “这是……”黄世襄凑近。

    贾芸生笑了,笑着笑着,泪流满面。他懂了。石头从未离开。它一直在塘底,等待一个懂得“藏璋”真意的人。荣庆藏的是“国宝”,是“认可”,是“风骨”。而真正的“璋”,或许就是这份穿越百年的懂得。

    他起身,对两位好友说:“走吧,回去喝酒。我有个故事,想说给你们听。”

    三人回到水轩,晨光已破晓。贾芸生斟满三杯酒,开始讲述。从晚清的桂堂,到皇商荣庆,到那块暗藏山河的燕山石,到一场关于“认可”的救赎。他讲得平静,黄世襄与鲁直听得入神。

    故事讲完,天已大亮。鲁直长叹:“所以,你是说,你穿越回1900年,遇见桂堂最初的主人,改变了他的执念,也因此改变了自己的执念?”

    “或许不是我改变了他,而是他改变了我。”贾芸生望向窗外,雾散了,西山秋色如画,“我们都在寻求他人的认可,却忘了,唯一重要的认可,来自自己。”

    黄世襄举杯:“为这个好故事,干一杯。不过芸生,你这梦也太真实了,连细节都……”

    他话未说完,一个服务生匆匆进来,手里拿着个沾满泥的木盒:“贾总,刚才清理荒塘淤泥,挖出这个,看盒子挺老,就拿来给您过目。”

    木盒尺许见方,满是泥污,但看得出是紫檀料,雕着简单的云纹。贾芸生心跳骤停。他接过,打开铜扣,掀开盒盖。

    里面没有石头,没有信件。只有一张泛黄的宣纸,折叠整齐。他颤抖着手展开,纸上墨迹淋漓,是瘦金体写的一首诗:

    “云入授衣假,风吹碧树凉。嬉交尽欢意,玉液昼微茫。数载重寻友,土豪开桂堂。长鲸吞白练,泽鳄吐蟾仓。把酒论天下,舍谁怀远翔。贾郎陪鲁直,乘势话颠常:‘遍野燕山石,愚夫以宝璋。连城夜光壁,怪砺弃荒塘。’衔哂仰头笑,拍胸蒙晦芒:‘认亏非傻蛋,示弱易乔妆。’不解私嗟惋:‘井蛙忘自藏。’”

    正是那首引他入梦的诗。但落款处,不是任何名字,而是一方朱砂印,印文是四个小篆:

    “藏璋于愚”。

    贾芸生捧着纸,呆立良久,忽然大笑,笑出了眼泪。黄世襄与鲁直面面相觑,不明所以。只有贾芸生知道,这不是梦,这是一场跨越百年的对话,是一次灵魂的互证。

    他走到窗边,望向荒塘。塘水在晨光中泛起金鳞。他仿佛看见,百年前那个孤独的皇商站在塘边,将木盒埋入淤泥,然后仰头看天,脸上是释然的笑。

    手机在此时响起,是助理:“贾总,德国那边传来消息,量子传感的专利评估完成了,估值比预期高300%。另外,证监会那边……”

    贾芸生静静听完,只回了一句:“知道了。今天所有行程取消,我想一个人静静。”

    挂断电话,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首诗,然后将宣纸仔细折好,放回木盒,盖上。他对服务生说:“把这个盒子,放回原来发现它的地方。不,不是塘边,是塘底。让它回去。”

    服务生愕然,但不敢多问,捧着盒子走了。

    鲁直若有所思:“那块‘燕山石’,也许一直在等一个人,告诉它,它的坚守有意义。”

    黄世襄点头:“而那个人,也在等一块石头,告诉他,他的执着不必向任何人证明。”

    贾芸生斟满三杯酒,举杯:“敬石头,敬愚夫,敬所有不为人知的藏璋者。”

    三人碰杯,一饮而尽。晨光满室,桂香愈浓。窗外,荒塘的水轻轻荡漾,仿佛在回应。

    而塘底深处,一块黑黝黝的丑石,在淤泥中,发出只有自己知道的、微弱的荧光。那光里,有山河脉络,有星月流转,还有一个关于“认可”的故事,埋藏百年,终于被听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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