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·第一章 黄浦寒烟 (第3/3页)
“那怎么办?”朱环宇挠头,“总不能一直躲在这儿。”
顾轻风忽然道:“碎片上的留言说,‘若求真相,武汉城西,归元寺中,寻一目僧’。也就是说,关键线索在武汉。我们必须去武汉——但不是以‘顾轻风、斓曦、朱环宇’的身份去。”
他转身看向两人:“我们得……改头换面。”
朱环宇眼睛一亮:“易容?”
“不止易容。”顾轻风走到桌边,蘸着茶水在桌面画出简易地图,“镇江到武汉,走长江水路约八百里。沿途经芜湖、安庆、九江等大码头,每个码头都有各方势力的眼线。我们如果一路坐船,迟早会被发现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分段走。”顾轻风手指点着地图,“第一段,从镇江到芜湖,我们扮作跑单帮的小商人,搭货运民船。第二段,从芜湖到安庆,换身份,扮作探亲的兄妹。第三段,安庆到九江,再换。最后从九江到武汉,扮作……学生。”
“学生?”斓曦挑眉。
“嗯。”顾轻风看向她,“你我年纪相仿,扮作去武汉求学的大学生,最不惹眼。道士……可以扮作随行的校工,或者干脆分开走。”
朱环宇咧嘴:“小兄弟心思够细啊。不过易容的东西……”
“我去弄。”斓曦起身,“码头附近有渔市,渔家常备桐油、鱼胶、颜料,可以调制简易的易容膏。衣裳也好办——旧衣铺里什么都有。”
“钱呢?”朱环宇摊手,“我身上就剩几个铜板了。”
顾轻风沉默片刻,从怀中取出那枚刻着“张”字的铁牌——剃刀张的令牌。
“用它,可以换钱。”他说,“青帮在镇江也有堂口。这令牌是剃刀张亲信才有的信物,拿去当铺或者钱庄,至少能押五十大洋。”
“你疯了?”朱环宇瞪眼,“用这玩意儿换钱,等于告诉剃刀张咱们在镇江!”
“所以要快。”顾轻风眼神冷静,“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,换到钱立刻买船票走人。等消息传到剃刀张耳朵里,咱们已经在去芜湖的船上了。”
斓曦盯着他看了片刻,忽然道:“你比我想象的……成长得快。”
顾轻风扯了扯嘴角,没说话。
两年前那个在崔家柴房里瑟瑟发抖的少年,已经在寒龙潭底死过一回。活过来的人,总要学会些……以前不会的东西。
*
一个时辰后,日上三竿。
镇江“裕丰当铺”里,伙计拿着那枚铁牌翻来覆去地看,又偷偷瞄了眼柜台外的年轻人——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学生装,戴着黑框眼镜,一副文弱书生模样。
“这位……先生,你这铁牌哪儿来的?”伙计试探着问。
“家传的。”年轻人——易容后的顾轻风——推了推眼镜,语气平淡,“祖上曾与青帮有些交情,留了这令牌。如今家道中落,不得已拿来换些盘缠。”
伙计将信将疑,但铁牌上的“张”字做不得假。剃刀张是青帮里有名有姓的人物,这令牌若是真的,至少值八十大洋。若是假的……敢伪造青帮令牌,那是嫌命长。
“等着,我去请掌柜的。”伙计转身进了内堂。
片刻后,一个穿绸衫、戴瓜皮帽的中年胖子走出来,接过铁牌细看。他看得比伙计仔细得多,甚至用指甲刮了刮牌面刻痕,又凑到鼻尖闻了闻。
“令牌是真的。”掌柜抬眼看向顾轻风,“不过小兄弟,这玩意儿……烫手啊。你确定要当?”
“确定。”顾轻风点头,“死当。”
掌柜沉吟片刻,伸出五根手指:“五十大洋。”
“八十。”顾轻风道,“这令牌的份量,您比我清楚。”
“六十。最多六十。”掌柜摇头,“这年头兵荒马乱的,青帮的东西不好出手。我收了还得打点关系,风险大。”
顾轻风沉默三息,点头:“成交。”
六十块大洋用红纸包好,沉甸甸的一包。顾轻风接过,转身出了当铺。
他走后不到半盏茶工夫,当铺后门溜出一个小伙计,快步往城西方向跑去——那里是青帮镇江堂口所在。
*
悦来客栈后巷,斓曦已采购归来。她换了身粗布衣裤,头发剪短至耳际,脸上抹了层深色膏脂,乍看像个瘦削的少年苦力。脚边竹筐里装着几套旧衣裳、几盒颜料、几罐桐油鱼胶,还有三张假的身份证明——是从码头黑市弄来的,照片空白,自己贴。
朱环宇也变了模样:道袍换成了码头力夫的短褂,脸上贴了络腮胡,眉毛描粗,背也有些佝偻,乍看老了十岁。
“钱弄到了。”顾轻风将大洋分成三份,每人二十,“分开走。斓曦,你扮作去武汉投亲的女学生,坐‘民生号’客轮,明天一早开船。道士,你扮作贩药材的行商,搭‘顺风号’货船,今天下午就走。我……走陆路。”
“陆路?”朱环宇一愣,“不是说走水路分段吗?”
“计划变了。”顾轻风低声道,“我在当铺露面,青帮的人很快会追来。咱们三个一起走目标太大,分开走,能分散他们的注意力。而且……”
他顿了顿:“我总觉得,那个抢走碎片的神秘人,可能……在暗中跟着我们。走陆路,更容易把他引出来。”
斓曦蹙眉:“太危险。陆路关卡多,而且沿途不太平,土匪、溃兵比比皆是。”
“正因如此,才适合‘钓鱼’。”顾轻风眼神坚定,“如果那人真的一直在暗中观察我们,他一定会选最意想不到的路径——陆路。我想见他,问清楚七年前的事,问清楚……他为什么要抢走碎片。”
朱环宇和斓曦对视一眼。
“你小子……”朱环宇摇头,“胆子比我还肥。行,那就这么办。不过咱们得约定好汇合的地点和暗号。”
“武汉,归元寺。”顾轻风道,“每月初一、十五的午时,寺门口那棵老槐树下。暗号……”
他想了想,蘸水在桌面写了两行字:
“九目非尽。”
“三星未全。”
斓曦点头:“明白了。各自保重。”
三人不再多言,迅速收拾行装,分头离开客栈。
顾轻风最后走。他将剩下的易容材料仔细涂抹在脸上、手上,肤色变得黝黑粗糙,眼角添了几道细纹,再戴上破草帽,背上个旧包袱,俨然成了个赶路的脚夫。
推开后门,巷子里空无一人。他压低帽檐,快步往城北方向走去——那里有去往芜湖的官道起点。
走出巷口时,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客栈二楼那扇窗。
窗户半开,帘子微微晃动。
仿佛有人,刚刚还站在那里,目送他离开。
*
顾轻风不知道的是,就在他离开客栈后不到一刻钟,两拨人马几乎同时冲进了悦来客栈。
第一拨是青帮的人,五个黑衣大汉,腰间鼓鼓囊囊,为首者手里捏着那枚铁牌,脸色铁青。
第二拨是日本商社的便衣,三个穿长衫的,眼神锐利如鹰,一进客栈就直奔柜台,亮出证件:“警察厅办案,查逃犯!”
客栈掌柜吓得面如土色,哆嗦着交出登记簿。两拨人同时翻看,又同时抬头对视——眼神碰撞间,火花四溅。
“青帮办事,闲人退避。”黑衣头目冷声道。
“帝国商社协查要犯,请配合。”长衫者寸步不让。
双方僵持片刻,最后还是青帮头目先退了一步——他瞥见对方腰间露出的枪柄,是日本南部式手枪,不是中国警察的配枪。
“人在哪儿?”长衫者问掌柜。
“走、走了……”掌柜结结巴巴,“半个时辰前,三个人,分头走的……”
“去哪儿了?”
“不、不知道啊……他们没退房,行李也没拿,就、就那么走了……”
长衫者一拳捶在柜台上,震得茶盏乱跳。他扭头对手下低声道:“通知犬养小姐,目标脱钩了。请她动用‘雀组’,沿江搜寻。”
“那青帮这边……”
“不用管。”长衫者冷笑,“一群地头蛇,成不了气候。”
他们匆匆离开。青帮几人面面相觑,头目啐了一口:“他N的,日本人真当中国是他们家了?走,回去禀报张爷。”
客栈重归平静。掌柜瘫坐在椅子上,擦着冷汗,嘴里喃喃:“要出大事了……要出大事了……”
而此刻,城北官道上,顾轻风正混在一队运粮的骡马车队中,缓缓前行。
车把式是个健谈的老汉,叼着旱烟袋,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顾轻风唠嗑:“小兄弟去哪儿啊?”
“芜湖,投亲。”顾轻风压着嗓子。
“芜湖好啊,鱼米之乡。”老汉吐了口烟,“不过这年头,哪儿都不太平。前面青山隘听说闹土匪,劫了好几拨商队了。咱们这队有镖师跟着,还算安全。小兄弟你一个人,可得小心。”
顾轻风点头,目光却望向官道两侧的山林。
林深叶密,鸟雀不惊。
太安静了。
他握紧包袱——里面除了几件旧衣裳,还有那枚发光的青铜碎片,以及爷爷留下的血书抄本。
怀中的暖流缓缓流淌,五感在力量加持下延伸到极限。他能听见百丈外树梢上松鼠啃松子的细微声响,能看见三里外山道上扬起的尘土,能嗅到空气中隐约的……血腥味?
车队忽然停住了。
前方传来镖师们的呼喝声,还有马匹不安的嘶鸣。
“怎么回事?”车把式伸长脖子往前看。
顾轻风跳下车,往前走去。车队最前方,镖头正蹲在地上查看什么——那是一具尸体,穿着粗布衣裳,胸口有个血洞,已经凝固发黑。尸体旁散落着几个包袱,都被翻得乱七八糟。
“是前天过去的那队行商。”镖头站起身,脸色凝重,“看伤口,是刀伤,一刀毙命。劫财的土匪不会这么干净利落——是专业杀手。”
“杀手?”一个镖师惊呼,“这荒山野岭的,杀手杀行商做什么?”
镖头没回答,而是蹲下身,仔细翻看那些散落的行李。他从一个包袱里摸出块木牌,上面刻着个“崔”字。
“崔家……”镖头瞳孔一缩,“这是成都崔家的商队!他们怎么会走到这条路上来?”
顾轻风心头一震。崔家?崔世昌的人?还是……崔家另外的商队?
他悄悄后退,想要退回车队。但就在转身的瞬间,他眼角的余光瞥见——左侧山坡的密林里,有一点金属的反光。
是枪管。
“趴下!”顾轻风暴喝,同时扑向最近的一辆粮车后!
“砰!”
枪声撕裂山林的寂静。
子弹打在粮袋上,爆开一团麦麸。紧接着,更多枪声从两侧山坡响起,子弹如雨点般倾泻而下!
“土匪!有埋伏!”镖头嘶吼着拔刀,“保护车队!”
但这不是土匪。土匪不会有这么密集的火力,不会有这么精准的枪法——不过三轮齐射,就有三名镖师中弹倒地,惨叫声混着枪声在山谷回荡。
顾轻风蜷缩在粮车后,心脏狂跳。他能听见子弹穿透木板的“噗噗”声,能听见马匹中弹倒地的悲鸣,能听见车把式中弹后的**……
伏击者至少二十人,装备精良,训练有素。不是土匪,是军队——或者,是伪装成土匪的正规军。
是崔家雇的人?还是日本人?抑或是……罗璨安排的?
没时间细想。顾轻风咬牙,体内暖流轰然爆发!他如猎豹般窜出,不是往后逃,而是往前——冲向枪声最密集的左侧山坡!
“他疯了?!”一个幸存的镖师惊呼。
顾轻风没疯。他在赌——赌这些伏击者的目标是车队里的某个人,或者某件东西。赌他们不会对“无关路人”赶尽杀绝。
但他赌错了。
他刚冲出车队掩护范围,至少五支枪口就调转过来,子弹追着他的足迹溅起尘土。顾轻风蛇形疾奔,体内暖流灌注双腿,速度提到极致,竟在枪林弹雨中生生冲上山坡!
伏击者显然没料到有人能这么快。等他们调转枪口时,顾轻风已扑入树林!
“抓住他!”有人用日语喊道。
果然是日本人!
顾轻风心头雪亮,脚下不停,在树林中穿梭跳跃。子弹打在树干上,木屑纷飞。他凭借强化后的五感,总能提前一瞬避开弹道,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——体力总有耗尽的时候。
前方出现一片断崖,深不见底。后有追兵,前无去路。
顾轻风一咬牙,纵身跃下!
不是直坠,而是抓住崖壁上垂落的藤蔓,如猿猴般向下荡去。追兵冲到崖边,对着下方疯狂扫射,子弹擦着身边飞过,打断数根藤蔓。
顾轻风足尖在崖壁凸起处连点,几个起落已下到半山腰。下方是一条山涧,水声潺潺。他看准一处水潭,松手坠下!
“噗通——”
冰凉的潭水将他吞没。他屏息下潜,借着水势往下游漂去。追兵的脚步声、呼喊声在崖顶渐渐远去。
潜游约莫半里,顾轻风才在涧边一处岩石后冒头。他爬上岸,瘫在石滩上大口喘息。
包袱丢了,衣裳湿透,脸上易容的膏脂也被冲掉大半。但万幸……怀中的青铜碎片和血书抄本还在,用油纸包着,勉强没湿透。
他仰头看着崖顶方向。枪声已经停了,死寂重新笼罩山林。
那支车队……恐怕无一幸免。
顾轻风闭上眼睛。那些镖师、车把式、还有同行的几个路人……鲜活的生命,就这样成了这场争夺中的炮灰。
“崔家……日本人……”他握紧拳头,指甲掐进掌心,“你们到底……想要什么?”
不是碎片,碎片已经被神秘人抢走了。那他们伏击这支商队,是为了什么?
他忽然想起镖头从尸体包袱里翻出的那块“崔”字木牌。
成都崔家的商队,不走长江水道,却出现在这荒山野岭的官道上……运送的,恐怕不是普通货物。
顾轻风挣扎起身,脱下湿透的外衣拧干,重新易容——这次他把自己扮作个满脸病容的痨病鬼,脸色蜡黄,眼窝深陷,走路也佝偻起来。
然后他循着原路,悄悄摸回伏击地点。
战斗已经结束。车队横七竖八地倒在官道上,粮袋被刺破,麦粒撒了一地。尸体散布各处,鲜血染红黄土。伏击者已经撤走,只留下几个穿黑衣的人在清理现场——他们将尸体拖到一起,浇上火油,点火焚烧。
浓烟滚滚,焦臭味弥散。
顾轻风躲在山坡树后,凝神观察。那些黑衣人动作麻利,显然是干惯了这种活计。他们在焚烧尸体前,会仔细搜刮每具尸体身上的值钱物件,但更重要的——他们会检查每辆车的底板、夹层,甚至把粮袋全部划开翻找。
“在找东西……”顾轻风暗忖。
果然,一个黑衣人从领头那辆马车的夹层里,拖出个铁皮箱子。箱子不大,却异常沉重,两个人才抬得动。他们撬开锁,里面是……金条?
不,不是金条。距离太远,顾轻风看不真切,但能看见箱子里反射出的暗沉沉的光泽,像是……青铜器?
黑衣人将箱子重新封好,抬上一匹驮马。为首者打了个手势,众人迅速撤离,消失在另一侧山林中。
顾轻风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,确认他们真的走了,才小心翼翼地下到官道。
焦尸堆还在燃烧,热浪扑面。他忍住恶心,快步走到那辆被搜过的马车旁。夹层已经被彻底破坏,露出里面空荡荡的暗格。他伸手进去摸索,指尖触到一点坚硬的、冰凉的东西。
掏出来一看,是半块玉佩。
玉佩雕工精致,是双鱼衔珠的图案,但从中断裂,只剩一半。断裂处有焦黑的痕迹,像是被火烧过。
顾轻风翻转玉佩,在背面看见两个极小的篆字:
蒼梧。
爷爷的名字。
他如遭雷击,僵在原地。
这玉佩……是爷爷的贴身之物!他小时候见过,爷爷总是挂在腰间,从不离身。
为什么……会出现在崔家商队的暗格里?
顾轻风握紧半块玉佩,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。一个可怕的猜测,如毒蛇般钻进脑海:
崔家……和爷爷的失踪有关。
不,不止崔家。这趟商队运送的青铜器,显然是要交给某方势力——日本人?还是罗璨?而爷爷的玉佩在其中,意味着……爷爷可能还活着,但被囚禁在某处,这玉佩是信物,或者是……威胁?
他想起犬养海平在拍卖行说的话:“你爷爷还活着。在帝国某个海岛研究所,活得好好的。”
当时他以为那是谎言,是诱饵。
但现在……
“爷爷……”顾轻风喃喃,眼中血丝蔓延,“你到底……在哪儿?”
山风呼啸,卷起焚烧尸体的黑烟,如一条条扭动的黑龙,升向铅灰色的天空。
远处传来马蹄声——是官府的人终于赶到了。
顾轻风收起玉佩,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修罗场,转身没入山林。
前路漫漫,迷雾重重。
但有些真相,已经露出冰山一角。
而他,必须走下去。
无论前方是深渊,还是地狱。
(第一卷第一章·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