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儿孙镜》 (第3/3页)
意,沉默良久,忽道:“那尸首…不是淹死的。”
“哦?”
“老朽虽瞎,鼻子却灵。那尸首无江河淤泥气,反有土腥味,是死后才被抛入江中。且…颈部有细痕,似是铁丝勒毙。”
周知县眸光一闪:“当时为何不报?”
老仵作苦笑:“那时刘掌柜送来五十两银子……”
真相昭然若揭。周知县当即回衙,发签拿人。刘某、王氏到案,初时不招,周知县忽道:“带孙某上堂!”
但见后堂转出一人,麻衣草鞋,正是“已死”的孙某!原来周知县三年前到任,便觉此案蹊跷,暗中寻访,得知江北有一行商似孙某,亲去查探,果是本人。当年孙某归家,撞破奸情,被刘某用铁丝勒昏,以为已死,抛入荒井。孙某半夜苏醒,爬出后心灰意冷,远走他乡。周知县费尽周折,才劝他回来作证。
奸夫淫妇瘫软认罪。百姓闻之,无不称奇。
最后一堂,周知县判了斩立决。退堂后,孙某跪谢:“青天大老爷,为小人伸冤!”
周知县扶起他,却道:“本官有三句话问你。第一,你外出三载,可曾捎信回家?”
孙某赧然:“生意忙…不曾。”
“第二,你归来那日,是王氏生辰,你可记得?”
孙某愕然。
“第三,”周知县长叹一声,“你可知王氏为何从奸?你出门第二年,她独子病重,无钱医治,是刘某出钱请的郎中。孩子最终还是夭折了,葬在后山。这三年来,你可知她每日都去坟前哭一场?”
孙某如遭雷击。
周知县取出一个布包:“这是本官在你儿坟前取的土,你带去。案情虽明,人心却暗。你妻有罪当诛,但你…就无过么?”
孙某抱土痛哭而去。
第五回匾额倒
三日期满,周知县启程。百姓沿途相送,至十里长亭。
忽有一老妪拦轿喊冤,状告亲儿不孝。周知县下轿细问,原是老妪独子张生,读书多年,今秋中举,竟不认寡母,谓“此村妇安能生举人”。
周知县蹙眉:“此乃你家务事,本官已卸任,新县令不日到任,你可……”
“老妪只信青天!”老妪伏地泣血。
周知县望向蜿蜒人群,又回望县城方向,良久,道:“取我官服来。”
便在长亭设下公案。传来张举人,那少年锦衣玉带,神情倨傲:“晚生乃功名之身,老父母已卸任,无权审我。”
周知县淡淡道:“本官审的不是举人,是儿子。”命人,“剥去他锦衣。”
皂隶上前,剥去外袍,露出内里破旧襕衫,补丁叠补丁。周知县喝道:“这襕衫是谁缝补?”
张生一怔,傲色稍减。
“这补丁针脚,与你娘袖口破处针脚相同。”周知县举起老妪衣袖,“她目力不济,针脚歪斜,为给你缝衣,手上尽是针眼。举人老爷,你可能写出这样歪斜的字?”
张生面色渐白。
周知县又取出一叠纸:“这是你历年窗课,每篇皆有批注。‘此处欠工’、‘此典误用’…这字迹,可是你娘笔迹?”
老妪颤声道:“民妇…不识字。”
“你不识字,却听得懂先生讲学。每夜纺纱,隔窗听儿诵读,听久了,也知文章好歹。”周知县直视张生,“你娘虽不知‘子曰诗云’,却知儿字字辛苦。这等心血,比那朱批榜文重千钧!”
张生噗通跪地,泪如雨下。
周知县起身,对老妪深揖一礼:“本官也有过。只教人读书明理,却忘了教人读书不忘本。”又对众百姓道,“这‘父母官’三字,本官担了三年,今日方知,父母二字,重过泰山。”
言罢,他取出那面“明镜高悬”匾额,置于地上,竟一脚踏碎!
众皆惊骇。周知县大笑:“镜只能照人面,照不得人心!从今往后,不必送镜,只望诸位记得——为官者当为父母,为子者莫忘亲恩!”
笑声中,他翻身上马,绝尘而去。
后来,桐城县换了新县令,那楹联仍悬堂上。只是百姓每每望见,便会说起周知县故事。有人说他后来官至巡抚,一生清廉;也有人说他因踏碎御匾,被罢官归乡,不知所终。
唯有一个云游道士传出,曾在黄山见一樵夫,面容清癯,背负柴薪,唱着一支俚歌:
“堂上爹娘堂下官,儿孙百姓一般看。
墨字易书心难写,青天有泪不轻弹……”
有人细看,那樵夫眉目,竟似当年周青天。再欲追问,已消失在云雾深处,唯有山风回荡,如泣如诉。